一個群體消失前,不會播放預告片。
今天妳從深圳市中心往北十公里,去到三和人才市場,能看到干凈的街道、整齊的門店以及和善的行人,卻唯獨看不到使它聞名于網絡的那群「二代民工」。
我們謂之為——三和大神。
在「人員聚集」還不是一項罪名前,他們終日游蕩在三和周圍,尋找滿意的日結工作。吃4元的面,抽5毛的散煙,干一天玩三天,800塊能活10天。
而當聚集也是一種錯之后,這盤散沙又將流向哪片土地?
圖源:紀錄片《三和人才市場》
01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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和我在三和的街頭走一走
直到所有的夢都破碎了也不回頭
斗志像海綿里的水,越擠越少。
「資深三和日結工」宋春江剛開始在大廠工作,負責給iPhone安裝零件。他每天工作十幾個小時,經手超過3000台iPhone,而月薪僅2000元。
等于他得安裝好30多萬台iPhone,才能買得起屬于自己的iPhone。
疲累、難挨,付出與回報不成正比,宋春江的青春像流水般流逝在流水線上。
流水線永不停工,青春卻會耗完。
宋春江決定離開大廠,去三和尋找自由。他只干日結,拿到錢能睡簡陋旅館。有時沒蹲到工作,他就睡大街,因此被警察逮過兩次,罪名是影響市容。長期沒蹲到工作,他就賣身份證,稀里糊涂成為某家公司的法人,獲得些虛擬的社會地位。
他也網貸過。還不上又如何?反正沒什麼可失去的了。
一塊干癟的海綿,除影響下市容外,再無其他用處。
圖源:紀錄片《三和人才市場》
相比認命的宋春江,25歲的陳勇顯得頗為「上進」。
他成績不錯,大學聯考考進家鄉一所大學,但家里太窮,貸款讀了半年后不得不輟學出來打工。
深圳是外來務工人員的首選打工圣地,陳勇懷著朝圣的憧憬從貴州山區來到鵬城,卻被黑中介和黑工廠聯手送上「黑心大禮包」。
可能世上本沒有圣地,天真的人一多,也便有了圣地。
帶著破碎的天真和一節雙截棍,陳勇流落三和,淪為日結工。
但他不打算就此墮落。他畢竟讀過書,雖身在沼澤,但仍想逃脫。
怎麼逃脫呢?陳勇沒有答案。他在寂靜的小巷里不知疲倦地練著雙截棍,似乎想借此打斷這種頹然的生活。
可最終他能打斷的,也許只有自己的骨頭。圖源:紀錄片《三和人才市場》
陳勇沒能逃脫三和,東東卻成功「越獄」。
他才16歲,高中未畢業出來打工。
先是進廠,在富士康,又臟又苦又累;
出廠干日結,在三和,混一天算一天;
最后干脆閑著,在網咖借網貸打網游。
像已經被漁網鎖定但還沒拖出海面的魚,看似依舊自由,其實早被生活牢牢網住。
再一次騙媽媽自己在上夜班后,東東突然感到前所未有的迷茫。
他那麼年輕,有資本在三和繼續混下去。
正因為他那麼年輕,他不該在三和繼續混下去。
不久后,東東拖著行李箱離開三和這座監牢,他打算去廣州闖闖。
等待他的,是無限未來,或是另一座監牢。
圖源:紀錄片《三和人才市場》
02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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是我選擇了三和
還是三和選擇了我
把時間軸拖回到百余年前,當時北京還叫北平。
北平城里來了位破產的青年農民,他叫祥子。
祥子熱情淳樸,人高馬大,人生最大的愿望是擁有一輛屬于自己的黃包車。
但前有逃兵肆虐,后有偵探敲詐,他的省吃儉用在兵荒馬亂前像一場笑話。
在夢想毀滅、妻子去世、所愛之人自盡后,「自甘墮落」的祥子學會吃喝嫖賭,變成人人唾棄的「城市垃圾」—— 或者說「北平大神」。
圖源:電影《駱駝祥子》
歷史的長河流到今天,廣袤的華夏大地上依舊處處是祥子的身影,三和不過是一個縮影。
28歲的劉鎮背負著養活妻兒的重擔,從湖南來到深圳。本想努力工作,給妻兒更好的生活,可他找工作時不幸被黑中介蒙騙,不僅錢幾乎被騙光,還差點有人身危險。他懷著滿腔憤懣報警,卻未能得到一個理想的處置結果。
剛來三和時,他也揣著夢想。 被現實扇過幾個響亮的耳光后,他的臉上只剩對生活的麻木與妥協。
圖源:紀錄片《三和人才市場》
在三和生活3年的譚哥去工地干活,被釘子戳傷腳底板,老闆只給50塊錢賠償。
憤怒的譚哥帶著攝影師怒氣沖沖趕往工地,被老闆晾在樓下1小時。沒人知道這1小時里譚哥在想什麼,只是1小時后,他拿著50塊沉默而沒有半秒停留地離開。
「討回公道基本是不可能的。」
譚哥說這話時,嘴角帶著微笑,也不知在嘲諷誰。
圖源:紀錄片《三和人才市場》
從宋春江到陳勇,從東東到譚哥, 看似是他們或主動或被動地選擇了三和,其實生活根本沒給他們選擇權。
他們總是被動地沉入現實的苦缸里,想開口說話卻只吐出一串透明的泡泡,沒有人在聽,沒有人聽清。
人們大可以站在制高點俯瞰三和亂象,用悲天憫人的口吻譴責三和大神的懶惰、無知與愚蠢,再慷慨激昂地發表一段演講,題目叫《假如我是他》。
圖源:紀錄片《三和人才市場》
可人們也必須要承認,祥子剛來北平時,是那樣賣力而勤奮。他曾是整條街上最優秀的黃包車師傅,他的夢想只不過是擁有一輛黃包車。
可偌大的一座城市,容不下他小小的夢想。
03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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沒人見過大神
人人都是大神
年輕人對三和大神的態度,在名稱里體現得淋漓盡致。
他們將「間歇性躊躇滿志,持續性混吃等死」的三和打工人,奉為反抗生活、追逐自由的大神。沒有厭惡,也不存在唾棄,甚至隱隱向往大神們隨心所欲的生存方式。
正如幾年前,他們將喊出「打工是不可能打工的」的周立齊捧上神壇,并為他冠上與革命先鋒切格瓦拉同音的榮譽稱號——竊·格瓦拉。
圖源網絡
是這屆年輕人好吃懶做嗎?不是。
是應屆生數量年年攀新高,直至突破千萬;
是就業市場愈發嚴峻,雙休都成一種奢望;
是大廠員工猝死事件頻發,打工成高危職業;
是房價可望不可即,掏空六個錢包依舊買不起……
于是年輕人開始想要躺平。
他們在網絡組成「反卷聯盟」,綱領是「驅逐卷王,整頓職場」
,口號是「站起來,不許卷」。無數個城市,無數座寫字樓里,無數年輕人正在創造他們想要的世界。
這又何嘗不是另一種意義上的上進?
圖源:電影《讓子彈飛》
從2019年底起,三和不再允許人員聚集。曾在互聯網上引發廣泛關注的三和大神,陸續被分散到各個救助站或臨時安置點。有人選擇回到家鄉,有人則繼續在城市流浪,或以天橋為被,或以花壇為床。
越來越少有人關注他們的具體動向,人們選擇性地將他們遺忘。
圖源網絡
似乎已繼承三和大神躺平精神的年輕人,仍在躺與卷之間反復橫跳。他們急于在快節奏生活中尋求一方喘息之地的同時,也對溫馨平靜的未來充滿向往。
在喧鬧的網絡上,三和大神與年輕人集體呈現出「卷不動」的狀態。
在看不見的現實里,每個人都在用力地活著。
而故事的最后,哪怕是散沙,也能活出自己的形狀。